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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淮南子》

misaraty 更新 | 2024-09-14
前言
参考《淮南子》中华书局 2009年

前言

东汉高诱《淮南子注· 叙》中指出:“其旨近《老子》,淡泊无为,蹈虚守静,出入经道。”近代学者梁启超在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中这样说:“《淮南鸿烈》为西汉道家言之渊府,其书博大而有条贯,汉人著述中第一流也。”又在《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考释》中说:“《淮南鸿烈》实可谓集道家学说之大成。”《淮南子》设有《原道》、《道应》、《俶真》、《精神》等篇,探讨“道”的精义、道家的宇宙生成论以及道家生命的学说,仅《道应》就引用《老子》52处;而全书引用的《庄子》,王叔岷认为有223处。《淮南子》的“道”论及“无为”论,全部来源于《老》、《庄》,而第一次对春秋以来流行三百五十余年的“无为”论,进行了全新的阐释:

所谓无为者,不先物为也;所谓无不为者,因物之所为也;所谓无治者,不易自然也;所谓无不治者,因物之相然也。(《原道训》)

或曰:“无为者,寂然无声,漠然不动,引之不来,推之不往,如此者乃得道之像。”吾以为不然。……圣人忧民,如此其明也,而称以无为,岂不悖哉!(《脩务训》)

若吾所谓无为者,私志不得入公道,耆欲不得枉正术;循理而举事,因资而立[功];权自然之势,而曲故不得容者;政事而身弗伐,功立而名弗有,非谓其感而不应,攻而不动者。若夫以火熯井,以淮灌山,此用己而背自然,故谓之有为。若夫水之用舟,沙之用肆,泥之用輴, 山之用蔂……此非吾所谓为之。《脩务训》)

何谓无为?智者不以位为事,勇者不以位为暴,仁者不以位为惠,可谓无为矣。(《诠言训》)

可以知道,《淮南子》的“无为”,不是无所作为,消极顺应自然,而是按照“自然之势”和人类自身及社会规律办事,不要人为地违背它,这样才能实现“无为”而“无不为”的完整统一。而那种“以淮灌山”、不尊重自然规律、得不偿失的荒唐行动,才叫“有为”。这就彻底划清了“无为”与“有为”的界限。可以说,这是《淮南子》对道家理论的创新,成为西汉治国、修身的利器之一。

是故圣人内修其本,而不外饰其末;保其精神,偃其智故;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,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 。所谓无为者,不先物为也;所谓不为者,因物之所为。所谓无治者,不易自然也;所谓无不治者,因物之相然也。

因此圣人要在内部修治根本,而不在外部粉饰末节;保养他的内心精神,熄灭他的智巧;寂静无声地依循规律就没有什么办不成;淡泊地好像不加治理而没有什么不能治理的。所说的无为,就是不在事物没有到来之前行事;所说的无不为,就是顺应万物的规律行事。所说的无治,就是不改变自然的属性;所说的无不治,就是适应万物的变化规律。

第一卷 原道训

是故圣人内修道术,而不外饰仁义;不知耳目之宜,而游于精神之和 。若然者,下揆三泉 ,上寻九天,横廓六合,揲贯万物,此圣人之游也。若夫真人,则动溶于至虚,而游于灭亡之野;骑蜚廉,而从敦圄;驰于方外,休乎宇内;烛十日,而使风雨;臣雷公,役夸父;妾宓妃,妻织女;天地之间,何足以留其志?是故虚无者道之舍,平易者道之素。

因此有道德的人在内部提高道德的修养,而不在外部用仁义来修饰;不去关心耳目适宜于何种声色,而只求心灵游弋在精神和谐的环境之中。像这样的话,向下可以度量极深的三泉,向上可寻觅极高的九天,横着扩大天地四方,竖着贯通万事万物,这就是圣人的游观。至于说真人,他们游荡在最空虚的地方,而往来于什么都不存在的境地;骑着神兽蜚廉,而让敦圄做随从;奔驰在方外之地,休息在环宇之内;让十日来照耀,让风雨供使唤;把雷公作臣子,使夸父来服役;让宓妃作妾,织女为妻;天地之间,怎么能止留他的志向呢?所以虚无是道的馆舍,平易是道的本色。

第二卷 俶真训

水之性真清,而土汩之;人性安静,而嗜欲乱之。夫人之所受于天者,耳目之于声色也,口鼻之于芳臭也,肌肤之于寒燠,其情一也。或通于神明,或不免于痴狂者 ,何也?其所为制者异也。是故神者智之渊也,渊清则智明也;智者心之府也,智公则心平矣。人莫鉴于流沫,而鉴于止水者, 以其静也;莫窥于生铁,而窥于明镜者,以睹其易也。 夫唯易且静,形物之性也。由此观之,用也必假之于弗用也。是故虚室生白,吉祥止也。

水的特性是清的,但是泥土使它混浊;人的本性是安静的,但是嗜欲使它混乱。人类从上天那儿所接受的本能,耳朵、眼睛能分清声音、色彩,口鼻可以辨出香臭,肌肤可以感觉寒热,他们的情感都是一样的。但是有的同神明相通达,有的却免不了成为傻子、疯子,这是为什么呢?这是由于制约他们的精神不一样。因此说精神是智慧的渊源,渊源平静就会智慧显明;智慧是心灵的府库,神智平正那么心灵就会平静了。没有人用流动的浑水当镜子,而用静止的清水来照面,是因为它平静的缘故;没有人从生铁中观察自己的形容,只会从明镜中观察面容,是因为它平正的缘故。只有平正和安静,才能显现外物的性状。由此可以看出,被使用的东西必定借助于不能被使用的部分。因此只有使身心空虚起来“道”才能产生,吉祥才能停留。

第六卷 览冥训

天道者,无私就也,无私去也;能者有余,拙者不足;顺之者利,逆之者凶。譬如隋侯之珠、和氏之璧,得之者富,失之者贫。得失之度,深微窈冥,难以知论,不可以辩说也。何以知其然?今夫地黄主属骨,而甘草主生肉之药也。以其属骨,责其生肉;以其生肉,论其属骨,是犹王孙绰之欲倍偏枯之药,而欲以生殊死之人,亦可谓失论矣。若夫以火能焦木也,因使销金,则道行矣。若以磁石之能连铁也,而求其引瓦,则难矣。物固不可以轻重论也。

天道,不会私自靠近谁,也不会私自离开谁;能行天道的人功德有余,不能行天道的人功德不足;顺应天道就能得到便利,违背它就会遇到凶灾。比如就像隋侯珠、和氏璧,得到它便可以富裕,失去它便会贫穷。得失的尺度,深微奥妙,难于用智慧论说,不能够辨析清楚。怎么知道它是这样的呢?现在用的地黄是主治健骨的药物,而甘草是主治生肌的药物。用它健骨的功效,却要求它生肌;用它生肌的功用,却要让它健骨,这就像王孙绰把治疗半身不遂的药加倍,而想让死人复苏一样,也可以说是失去常理了。至于像因为用火能够烧焦木头,因而用它熔化金属,那么这样的道理是行得通的。假若因为磁石能够吸引铁器,而要求它吸引瓦块,那么就十分困难了。万物本来不能够用轻重来衡量的。

第七卷 精神训

古未有天地之时,惟像无形。窈窈冥冥,芒芠漠闵;澒濛鸿洞,莫知其门。有二神混生,经天营地,孔乎莫知其所终极,滔乎莫知其所止息。于是乃别为阴、阳,离为八极;刚柔相成,万物乃形;烦气为虫,精气为人。是故精神天之有也,而骨骸者地之有也。精神入其门,而骨骸反其根,我尚何存?是故圣人法天顺情,不拘于俗,不诱于人。以天为父,以地为母;阴阳为纲,四时为纪;天静以清,地定以宁,万物失之者死,法之者生。

古时没有出现天地的时候,只有无形的形象。深远幽深,广大无边,混沌不分,没有人知道它的大门。有阴、阳二神一起产生,开辟天地,深远啊没有办法知道它终极的地方,广大啊没有办法知道它所止息的处所。这时便分为阴、阳二气,离散为八极;阴柔、阳刚二气相互作用,万物便形成了;杂乱之气成为虫类,精微之气变成人类。因此说精神是上天所有的,而骨骸是大地所有的。精神无形进入天门,骨骸有形归根大地,我还有什么存留的呢?所以圣人取法上天而依顺大地,不被世俗所拘束,不被他人所诱惑。把上天作为父亲,把大地作为母亲;把阴阳变化作为纲领,把四季的规律作为准则;上天安静而洁净,大地安定而宁静,万物失掉它就会死去,效法它就能生存。

人大怒破阴,大喜坠阳;大忧内崩,大怖生狂;除秽去累,漠若未始出其宗,乃为大通。清目而不以视,静耳而不以听;钳口而不以言,委心而不以虑;弃聪明而反太素,休精神而弃知故;觉而若昧,以生而若死;终则反本未生之时,而与化为一体,死之舆生,一体也。

人大怒就会破坏体内阴气,大喜就会挫伤体内阳气;大的忧虑内脏便会崩发,特别恐怖就会使人变成疯癫;除去邪恶抛开拖累,不如从来未曾离开根本,才能算是最高的通达。有明亮的眼睛而不用来看东西,有安静的耳朵而不用来听声音;闭上嘴巴而不用来说话,听任本心而不去思虑;抛开聪明而反归自然,止息精神而除去巧诈;觉醒了而像在梦境中,活着而就像死去;最终则要返回到本来未生之时,而和自然造化在一起,死去和活着,存在于一个整体之中。

第十卷 缪称训

性者,所受于天也;命者,所遭于时也。有其材不遇其世,天也。太公何力?比干何罪?循性而行指,或害或利,求之有道,得之在命。故君子能为善,而不能必其得福。不忍为非,而未能必免其祸。

人的本性,是上天授予的;人的命运,是由遭到的天时决定的。有那样的才能而不遇到相应的时代,这是天时决定的。姜太公有什么能力?比干有什么罪过?都是顺着天性而表达志向罢了,有的招致患害、有的得到利益,寻求实现理想有一定的规律,得到它们就在于命运了。因此君子虽能推行善事,而不一定能得到福气。不忍心去干坏事,而未必一定能免除灾祸。

第十一卷 齐俗训

天下是非无所定,世各是其所是,而非其所非。所谓是与非各异,皆自是而非人。由此观之,事有合于己者,而未始有是也;有忤于心者,而未始有非也。故求是者,非求道理也,求合于己者也;去非者,非批邪施,去忤于心者也。忤于我,未必不合于人也;合于我,未必不非于俗也。至是之是无非,至非之非无是,此真是非也。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,非于此而是于彼者,此之谓一是一非也。此一是非,隅曲也;夫一是非,宇宙也。今吾欲择是而居之,择非而去之,不知世之所谓是非者,不知孰是孰非?

天下的是非没有办法确定,世上的人各自认为他们的“是”才是正确的,而认为别人的“非”是不正确的。他们所说的是和非各不相同,都是自以为是而以别人为非。从这里可以看出,事情有合乎自己心意的,而不一定是正确的;有背离自己心意的,但不一定有错误。因此寻求“是”的人,不是寻求正确的道理,是寻求符合自己心意的东西;抛弃“非”的人,不是排除不正之术,而是抛弃背离自己心愿的东西。同自己相背离的,不一定不合乎别人的要求;符合我的心意,不一定不被世俗所非议。最高的“是”没有不正确的东西存在的;最高的“非”没有正确的东西存在的,这才是真正的是非观。至于认为这里是正确的而认为那里是不正确的,认为这里是不正确的而认为那里是正确的,这叫做一是一非。这里的一种是非观,只能适用于一个角落;而那里的一种是非观,可以适用于整个宇宙。现在我要选择正确的而处在其中,选择不正确的并抛弃它,不知道世上人所说的是与非,哪个正确、哪个不正确呢?

第十四卷 诠言训

人莫不贵其所有,而贱其所短,然而皆溺其所贵,而极其所贱。所贵者有形,所贱者无朕也。故虎豹之强来射,猿貁之捷来措。人能贵其所贱,贱其所贵,可与言至论矣。

没有人不珍视他的长处,而轻视他的短处,但是又都沉溺在他的长处之中,而把他的短处看得极小。所珍视的长处是有形的,而所轻视的短处是无形的。因此虎豹的强暴却招来弓箭射击,猿貁的敏捷却遭到刺杀。人们能够珍重他所轻视的,轻视他所珍重的,便可以和他谈论最高的道理了。

原天命,治心术,理好憎,适情性,则治道通矣。原天命,则不惑祸福;治心术,则不忘喜怒; 理好憎,则不贪无用;适情性,则欲不过节。不惑祸福,则动静循理;不妄喜怒,则赏罚不阿;不贪无用,则不以欲用害性;欲不过节,则养性知足。凡此四者,弗求于外,弗假于人,反己而得矣。

理清天命的根源,治理好思想,理顺好憎关系,调整适宜的情性,那么治世之道就畅通了。搞清天性的根源,就不会受灾祸幸福的迷惑;治理好思想,就不会妄生欢喜愤怒之情;理顺好憎关系,就不会贪得无用之物;协调适宜的情性,那么欲望就不会超过限度。不受灾祸福祥的迷惑,那么行动静止都能依循道理;不妄生欢喜愤怒之情,那么实行赏罚便不会偏袒;不贪得无用之物,就不会因为欲望妨碍天性;欲望不超过限度,那么就能保养天性知道满足。这四个方面,不需要向外部寻求,不必要向他人求借,返身自求即可得到。

凡治身养性,节寝处,适饮食,和喜怒,便动静,使在己者得,而邪气因而不生。岂若忧瘕疵之与痤疽之发,而豫备之哉?夫函牛之鼎沸,而蝇蚋弗敢入。昆山之玉瑱 ,而尘垢弗能污也。

凡是修治身心保养天性,节制寝居,饮食适当,喜怒平和,动静适宜,在自我方面掌握养生之道,那么邪气因此而不会产生。难道还要像忧虑瘕疝痤疽的发生,而事先预备吗?能够容纳一条牛的大鼎,水在里面沸腾,而苍蝇蚊子之类是不敢进入的。昆仑山的美玉纹理细密,而尘土污垢是不能够玷污它的。

第十六卷 说山训

良医者,常治无病之病,故无病;圣人者,常治无患之患,故无患也。

高明的医生,常常治疗没有疾病的人,因此才能不使病症发生;圣德之人,常常治理没有发生患祸的问题,因此不会发生祸患。

众曲不容直,众枉不容正。故人众则食狼,狼众则食人。欲为邪者,必相明正;欲为曲者,必达直。公道不立,私欲得容者,自古及今,未尝闻也。此以善托其丑 。

歪曲多了不允许正直存在,偏邪多了而不允许公正容身。因此人多可以吃掉狼,狼多了那么就会吃掉人。想走邪路的人,必定相互表明自己是正派的;想干不正当事情的人,必定相互表示自己的正直。公正之道没有树立起来,而私欲能得到限制的,从古到今,没有听说过。这就是丽姬之类用自己的美好面孔却寄托了害人的丑行。

第十八卷 人间训

事者难成而易败也,名者难立而易废也。千里之堤,以蝼蚁之穴漏;百寻之屋,以突隙之烟焚。尧戒曰:“战战栗栗,日慎一日。”人莫蹪于山,而蹪 于垤。是故人者轻小害,易微事,以多悔。患至而后忧之,是犹病者已惓,而索良医也,虽有扁鹊、俞跗之巧,犹不能生也。

事业是难以成功而容易失败的,名誉是难以树立而容易毁弃的。千里长堤,常常因为蝼蛄蚂蚁的洞穴渗漏而崩塌;百寻高的大厦,常常因为烟囱缝隙的火苗而被焚毁。尧自我警告说:“恐惧戒慎,一天比一天小心。”人们没有被大山绊倒的,而却被蚁穴的小土堆绊倒。因此人们都是轻视小害,把小事看得容易,而多有后悔。祸患来到才去忧虑,就像生病的人已经病重,而再寻求高明的医生,即使有扁鹊、俞跗这样的名医高手,也不能使他存活。